《报任安书》是一篇激切感人的至情散文,是对封建专制的血泪控诉。司马迁用千回百转之笔,表达了自己的光明磊落之志、愤激不平之气和曲肠九回之情。辞气沉雄,情怀慷慨。

全文融议论、抒情、叙事于一体,文情并茂。叙事简括,都为议论铺垫,议论之中感情自现。“若九牛亡一毛,与蝼蚁何以异!”,抒发了对社会不公的愤慨;“仆虽怯懦欲苟活,亦颇识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!”,悲切郁闷,溢于言表;“肠一日而九回,居则忽忽若有所亡,出则不知其所往。每念斯耻,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!”,如泣如诉,悲痛欲绝……富于抒情性的语言,将作者内心久积的痛苦与怨愤表现得淋漓尽致,如火山爆发,如江涛滚滚。

大量的铺排,增强了感情抒发的磅礴气势。如叙述腐刑的极辱,从“太上不辱先”以下,十个排比句,竟连用了八个“其次”,层层深入,一气贯下,最后逼出“最下腐刑极矣”。这类语句,有如一道道闸门,将司马迁心中深沉的悲愤越蓄越高,越蓄越急,最后喷涌而出,一泻千里,如排山倒海,撼天动地。

典故的运用,使感情更加慷慨激昂,深沉壮烈。第二段用西伯、李斯、韩信等王侯将相受辱而不自杀的典故,直接引出“古今一体”的结论,愤激地控诉了包括汉王朝在内的封建专制下的酷吏政治;第五段用周文王、孔子、屈原等古圣先贤愤而著书的典故,表现了自己隐忍的苦衷、坚强的意志和奋斗的决心。这些典故,援古证今,明理达情,让我们更深刻的感受到了作者伟岸的人格和沉郁的感情。

修辞手法的多样,丰富了感情表达的内涵。如“盖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”以下八个迭句,实际隐含着八组对比,同时又两两对偶,与排比相结合,既表明了对历史上杰出人物历经磨难而奋发有为的现象的认识,又表明了以他们为榜样,矢志进取、成就伟业的坚强意志,气势雄浑,令人欲悲欲叹。又如“猛虎在山,百兽震恐……”一句,运用比喻,沉痛控诉了人间暴政对人性的扼杀和扭曲,形象地说明了“士节”不可以稍加受辱的道理,真是痛彻心脾。其他像引用、夸张、讳饰等修辞手法的运用,都真切的表达出作者跌宕起伏的情感,有时奔放激荡,不可遏止;有时隐晦曲折,欲言又止,让我们似乎触摸到了作者内心极其复杂的矛盾与痛苦。

总之,在《报任安书》中,司马迁通过富有特色的语言,真切地表达了激扬喷薄的愤激感情,表现出峻洁的人品和伟大的精神,可谓字字血泪,声声衷肠,气贯长虹,催人泪下。前人的评价,“感慨啸歌有燕赵烈士之风,忧愁幽思则又直与《离骚》对垒”,实在精辟。

宫刑:一种破坏男性生殖器的刑罚,也称“腐刑”。
“卫灵公”二句:春秋时,卫灵公和夫人乘车出游,让宦官雍渠同车,而让孔子坐后面一辆车。孔子深以为耻辱,就离开了卫国。事见《孔子家语》。这里说“适陈”,未详。
“商鞅”二句:商鞅得到秦孝公的支持变法革新。景监是秦孝公的宠臣,曾向秦孝公推荐商鞅。赵良是秦孝公的臣子,与商鞅政见不同。事见《史记·商君列传》:“赵良谓商君曰:……今君之相秦也,因嬖人景监以为主,非所以为名也。”
“同子”二句:同子指汉文帝的宦官赵谈,因为与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同名,避讳而称“同子”。爰同“袁”。爰丝即袁丝,亦即袁盎,汉文帝时任郎中。据载,文帝坐车去看他母亲时,宦官陪乘,袁盎伏在车前说:“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,皆天下豪英,今汉虽乏人,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?”于是文帝只得依言令赵谈下车。事见《汉书·袁盎列传》。
竖:供役使的小臣。后泛指卑贱者。
忼慨:慷慨。
待罪:做官的谦词。辇毂下:皇帝的车驾之下。代指京城长安。
惟:思考。
搴(qiān):拔取。
乡:通“向”。厕:参加。下大夫:太史令官位较低,属下大夫。
外廷:汉制,凡遇疑难不决之事,则令群臣在外廷讨论。末议:微不足道的意见。“陪外廷末议”是谦词。
维纲:国家的法令。
闒(tǎ)茸:下贱,低劣。
卬:同“昂”。信:同“伸”:
乡曲:乡里。汉文帝为了询访自己治理天下的得失,诏令各地“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切谏者”,亦即有乡曲之誉者,选以授官,二句言司马迁未能由此途径入仕。
周卫:周密的护卫,即宫禁。
戴盆何以望天:当时谚语,形容忙于职守,识见浅陋,无暇他顾。

《报任安书》(2)

作者:司马迁

仆闻之,修身者智之府也,爱施者仁之端也,

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:一个人如何修身,是判断他智慧的凭证;一个人是否乐善好施,是评判他仁义的起点;

取予者义之符也,耻辱者勇之决也,立名者行之极也。

一个人如何取舍,是体会他道义的标志;一个人如何面对耻辱,是断定他是否勇敢的准则;一个人建立了怎样的名声,是他品行的终极目标。

士有此五者,然后可以托于世,列于君子之林矣。

志士有这五种品德,然后就可以立足于社会,排在君子的行列中了。

故祸莫憯于欲利,悲莫痛于伤心,行莫丑于辱先,而诟莫大于宫刑。

所以,祸患没有比贪利更悲惨的了,悲哀没有比心灵受创更痛苦的了,行为没有比污辱祖先更丑恶的了,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重大的了。

刑余之人,无所比数,非一世也,所从来远矣。

受过宫刑的人,社会地位是没法比类的,这并非当今之世如此,这可追溯到很远的时候。

昔卫灵公与雍渠载,孔子适陈;

从前卫灵公与宦官雍渠同坐一辆车子,孔子感到羞耻,便离开卫国到陈国去,

商鞅因景监见,赵良寒心;

商鞅靠了宦官景监的推荐而被秦孝公召见,贤士赵良为此寒心;

同子参乘,爰丝变色:自古而耻之。

太监赵同子陪坐在汉文帝的车上,袁丝为之脸色大变。自古以来,人们对宦官都是鄙视的。

夫中材之人,事关于宦竖,莫不伤气,况忼慨之士乎!

一个才能平常的人,一旦事情关系到宦官,没有不感到屈辱的,更何况一个慷慨刚强的志士呢?

如今朝虽乏人,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隽哉!

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,但怎么会让一个受过刀锯摧残之刑的人,来推荐天下的豪杰俊才呢?

仆赖先人绪业,得待罪辇毂下,二十余年矣。

我凭着先人遗留下来的余业,才能够在京城任职,到现在已二十多年了。

所以自惟:上之,不能纳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誉,自结明主;

我常常这样想:上不能对君王尽忠和报效信诚,而获得有奇策和才干的称誉,从而得到皇上的信任;

次之,又不能拾遗补阙,招贤进能,显岩穴之士;

其次,又不能给皇上拾取遗漏,补正阙失,招纳贤才,推举能人,发现山野隐居的贤士;

外之,不能备行伍,攻城野战,有斩将搴旗之功;

对外,不能备数于军队之中,攻城野战,以建立斩将夺旗的功劳;

下之,不能累日积劳,取尊官厚禄,以为宗族交游光宠。

从最次要的方面来看,又不能每日积累功劳,谋得高官厚禄,来为宗族和朋友争光。

四者无一遂,苟合取容,无所短长之效,可见于此矣。

这四个方面没有哪一方面做出成绩,我只能有意地迎合皇上的心意,以保全自己的地位。我没有些微的建树,可以从这些方面看出来。

乡者,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议。

以前,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,在朝堂上发表些不值一提的意见。

不以此时引维纲,尽思虑,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,在闒茸之中,

我没有利用这个机会申张纲纪,竭尽思虑,到现在身体残废而成为打扫污秽的奴隶,处在卑贱者中间,

乃欲昂首信眉,论列是非,不亦轻朝廷,羞当世之士邪!

还想昂首扬眉,评论是非,不也是轻视朝廷、羞辱了当世的君子们吗?

嗟乎!嗟乎!如仆,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

唉!唉!像我这样的人,尚且说什么呢?尚且说什么呢? 而且,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般人是不容易弄明白的。

仆少负,不羁之才,长无乡曲之誉,

我在少年的时候就没有卓越不羁的才华,成年以后也没有得到乡里的称誉,

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,出入周卫之中。

幸亏皇上因为我父亲是太史令,使我能够获得奉献微薄才能的机会,出入宫禁之中。

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,故绝宾客之知,忘室家之业,

我认为头上顶着盆子就不能望天,所以断绝了宾客的往来,忘掉了家室的事务,

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,务壹心营职,以求亲媚于主上。

日夜都在考虑全部献出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才干和能力,专心供职,以求得皇上的信任和宠幸。

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。

但是,事情与愿望违背太大,不是原先所料想的那样。